
羊城晚报每周日推出“七杯茶”专版,特约海内外六位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撰写专栏文章。此外,还有面向广
大读者征稿的“随手拍”专栏。
文章虽短小,七杯茶有韵。请诸位慢慢品——

·有感于思·
阎晶明[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]
对鲁迅杂感的杂感
完全可以说,杂文是鲁迅独创的文体。这种文体大致可以归于散文,寻根也可视作小品文,向外又可以联系到随笔。但只要说到鲁迅所写的,那就必须是杂文。因为其中的意指,不仅是文章体式的分类,更含有对内质的评价。战斗的、犀利的文风,针对个体的批判又指向全体,对类型化的针砭又充满个性化表达。绝不是泛泛的议论,也并非发泄一己之私忿。多有今人喜欢的“金句”,其实不过是“血管里流出的总是血”。总有诗化的语言、气势,那也实在是战斗中展现出的英姿。它们因此又是文学的,而且非常艺术。
鲁迅曾不止一次表达过,假若自己所批判的世相没有了,文章也因此速朽,那倒是一种欣慰;如果相反,则是一种悲哀。然而我们说,他借以论说的人和事,大多已成过眼烟云,但那种超越时空的品质,不拘于一时一事的嬉笑怒骂,很难过时,而只会让人感慨“共时”与“共性”。阅读鲁迅杂文,既可以了解当时的某段历史,也可以体悟身边的世相。
这就是鲁迅还在的原因。
鲁迅杂文体量庞大,光彩闪烁。我以为,以瞿秋白编过的《鲁迅杂感选集》及《鲁迅自选集》的篇目为底本和依据,再结合个人在思想上、艺术上的认知,即可读出鲁迅杂文的基本风貌。鲁迅杂文饱含鲁迅思想,杂文中对国民性的揭示,对社会现象的批判,可以见出鲁迅思想的革命性和实践性。他的思想不是理论空转,而是直面现实的结果。因此才能让不同时代、不同阶层的读者形成并保持共同的认知:鲁迅杂文是匕首,是投枪。
·梅川随感·
陈子善[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]
李叔同年谱长编
收到老友陈星兄寄赠的《李叔同——弘一大师年谱长编》,不禁吃了二惊。一惊,篇幅浩大,远远超出我的想象。全书十六开精装,长达1031页,165万字,应居20世纪中国文化名人年谱长编之首;二惊,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这部书,2021年11月初版,2024年6月“重印”(实为修订再版),年谱长编这样的大部头学术专著,初版这么快就重印,也前所未有。
这部年谱长编之所以如此巨大,如此厚重,首先因为谱主是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奇特的存在,正如编著者所言,李叔同是“集艺术家、艺术教育家、佛学家于一身的艺术文化全才”,在国际上也享有很高的声誉。其次因为虽然《弘一法师全集》早已问世并重印,但错漏仍不少,而近些年来的“弘一研究热”也产生了“真实的弘一大师距离其本相越来越远”的新问题。因此,编著者认为,总结以往研究成果,整体梳理真实的李叔同的生平与创作已刻不容缓。而作者就以自己几十年来的长期积累,又遍访李叔同当年所到之处,并与海内外同行广泛交流,终于完成了这部巨著,把李叔同研究奠定在一个新的坚实可靠的基础之上。
年谱长编的特色在于,尽可能运用第一手史料,尤其注重于编撰规范,致力于“纵向”和“横向”的贯通,努力按年、月、日逐条分述谱主事迹和著述,做到谱文、辨误、背景、社会评价和注释都有据可查。对传统的年谱编撰“流水账”方式也予以改造,穿插必要的按语和附记,最大限度地为研究者提供研究线索。
不妨举一个例子。李叔同1906年1月在日本创办《音乐小杂志》,虽然只出了一期,却意义深远。长编中详细交代了《音乐小杂志》的出版经过。在引录了李叔同的该刊序文之后,又用五条“按语”的方式,先后介绍该刊基本情况、该刊的“文坛公鉴”(即征稿和发行启事)、该刊印刷处所在地的今昔变迁、该刊所刊的李叔同作词的三首歌,以及全文引述高先贤1941年发表的评论该刊的《乐史零缣》,并强调李叔同最早向国人介绍贝多芬的历史功绩,均给我以很大启发。
·拒绝流行·
曹林[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授]
误把“无力挣脱”当坚守
在课间交流时,有个学生谈起,有些来做讲座的新闻前辈,总喜欢讲自己当年多牛,做新闻多厉害,作品多有影响力,好像现在的新闻学子一个个都不行了——眼里也没有光,对新闻也没有热情,缺乏用作品推动社会进步的新闻理想冲动,缺乏就业欲望,一进学校就奔着保研考研,为一个饭碗过早地失去了职业追求。她说:这些前辈自己没有意识到,他们是站在山巅俯视如今在山脚下学新闻的学生,而不是跟学生们站在一起体会他们所生存的境况。这种“站在山巅”的自恋感和对山脚的俯视,不食人间烟火,让她很不舒服。
我眼前一亮,多好的思考啊!让她赶紧把这个想法写出来。
同时,我也陷入了沉思,我是不是也属于这种站在山顶自恋、向下俯视、没有跟讲台下同学站在一起的所谓“新闻前辈”?当我们沉浸在过去,想象出一个新闻的黄金时代,充满个人英雄主义的自恋,把新闻生产背后的故事讲成“名记霸总剧”,讲成充满传奇和神话感的爽文爽剧时,是不是一种谎言?是不是把新闻理想当成一种回避现实的话术?
当我们带着十足的自恋把某种时代的红利当成个人努力的成果,把平台的光荣揽到自己身上,把并非努力就可以达至的成就归于努力,营造出一种眩目的成功学鸡汤时,是不是包含着某种不真诚?
当我们站在山巅看山脚时,有没有意识到可能存在一种“幸存者偏差”。每个时代,每个职业,所谓能够攀登到“山顶”的人,毕竟只是少数,多数可能都是平凡的、普通的、庸常的,他们没有什么闪光且可夸耀的事迹去讲述,没有故事,没有光环,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饭碗。有的不仅没有吃到时代的红利,甚至还被列车所抛下,一身伤痕。看不到这种“幸存者偏差”,那种成功的傲娇,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。
我常反思,很多时候我们在年轻人面前津津乐道的“人生经验”“职业经验”,到底是经验,还是人生的局限?是真诚的信仰,还是身在其中被职业绑定,而不得不去当这个专业的鼓吹者?我特别害怕,中年视角的所谓“圆润成熟”,会成为新一代人的成长障碍,自以为的是生存艺术、圆润和八面玲珑,满嘴的“现在的年轻人”“我们当年如何如何”,也许是在拖学生的后腿。误把衰老当资深,误把“无力挣脱”当成一种坚守。
克制自恋与傲娇,俯下身子,倾听沉默课堂中那震耳欲聋的声音!
·夕花朝拾·
杨早[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]
南海是怎样富起来的?
广东的南海,早已名扬四海。过去闻名,是因为这里出过一些著名的人物:戊戌变法的首领康有为,我国第一个铁路工程师詹天佑,杰出的民主主义革命家何香凝……上世纪80年代南海闻名,是因为它是我国先富裕起来的县。1981年,曾在全国放映过一部彩色纪录片《他们怎样富起来的》,介绍的就是南海县。电影介绍说,三中全会后,全县工农业总产值突破7亿元,社员人均分配240元,名列全国前茅。
1984年的南海到处都是一派兴旺、繁荣和忙碌的景象。道路上运货的车辆络绎不绝,农民们开着自己的“小面包”、摩托车,满载着蔬菜、鸡、鸭、肥鹅、鲜鱼等农产品,送往广州。道路两旁农民新盖的别墅式的楼房比比皆是。新中国成立初期,南海的总产值不到1亿元,人均收入不到40元。1983年,全县总产值已超过15亿元;人均收入达到760元。三中全会后的南海,真可以说是“换了人间”。
南海像全国许多地方一样,人多地少。全县80多万人,人均不足1亩土地。那些年,年年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,批“三自一包”,批“三重三轻”(所谓重工轻农、重钱轻粮、重私人轻集体),批商品生产,批家庭副业。搞一次运动,批一批人,订一批条条框框。1978年后,政策放宽了,人们开了窍。归结起来,南海有四大优势:靠近大中城市,有利于发展社队企业;气候温和、四季常春,有利于发展多种经营;劳力充裕,生产能手多,有利于发展劳动密集型工业;精耕细作,有利于发展高精尖农产品;靠近港澳,与旅居海外华侨、港澳同胞来往多,有利于发展对外贸易。南海人民的体会是:对党的政策,早信早富,迟信迟富,不信不富。
·昙花的话·
尤今[新加坡作家]
箭在弦上的乐趣
不丹地处高山峻岭,昔日常有猛兽出没,射箭曾是国民求生的必备技能。随着猛兽的威胁逐渐减少,射箭已不再是国民必须掌握的技艺了;然而,岁月悠悠,对射箭的这一份由衷的爱已经深深融入不丹人的血脉中,射箭活动也成为了不丹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。由皇家贵族而至平民百姓、从稚龄孩童到年迈长者,几乎人人都爱射箭。
在不丹结识的朋友丹增,一聊起射箭便眉飞色舞:“我成长于农村,七岁开始便学习射箭了。我也喜欢打篮球、踢足球,但是,家境贫困,买不起篮球和足球呀!至于弓和箭,都是由父亲亲手用竹子做成的;而射箭的技艺都是向自家长辈学习的,代代相传,家家如此。”
不丹每年一度的全国射箭大赛,更是万众瞩目的重大活动。获胜的队伍除了能够赢取丰厚的奖金外,队员们还可以获赠冰箱、微波炉、电视机、洗衣机等家用电器。然而,丹增表示,在不丹,绝对不会有人抱持赢取奖品的心态而参加比赛。他说:“射箭早已成为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,比赛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地增加生活的情趣而已。大家更注重的,是射箭好手能够借着比赛的大好机会彼此切磋技艺。胜者受人敬仰、败者甘受调侃;然而,胜也好,败也罢,点点滴滴,都是乐趣。比赛过后,胜者精益求精,败者奋起直追,来年再决高下。”
啊,生活有了盼头,天天都是幸福的好日子。
·不知不觉·
钟红明[上海《收获》杂志执行主编]
在“糖舍”,在路上
第一次听李宗盛演唱的《山丘》,是在2014年。“越过山丘/才发现无人等候/喋喋不休/再也唤不回的温柔/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/在什么时候”,那种岁月流逝,再回首却一片空茫与深刻的忧伤,如同他沧桑的嗓音,穿透时空。而前几天,这首歌被再次提及,在桂林阳朔的山水间,当评委会主任余华揭晓虚构类作品大奖授予90后作家刘楚昕的小说《泥潭》时,他讲述了自己并不顺利的文学道路,一直投稿、一直被拒绝,在武汉大学读博时,他随时会离开身边的女友回去写作,直到有一天,女友让他听《山丘》这首歌,说,如果有一天,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包括我,都不在了……直到一年后,女友病逝,他才真正明白歌词的内涵。说到这里,刘楚昕哽咽了,我和周围的人隔着泳池倒映着的秀丽的山影,呼吸着空气中凝重的水汽,静静地等待他的故事……
刘楚昕终于被“看见”了,除了文学才华,除了长久坚持,也有某种运气。
那一天,在这家由昔日工业遗址糖厂改建的糖舍里,除了几位获奖者,还有许多漫步其间被文学聚集到一起的人们。步道边的小麦秸垛和路标,标注着一部部曾经影响众多灵魂的书名,就像活动的主题:在路上。
“糖舍”位于漓江的转折处,当年甘蔗就是通过漓江运输过来,沿江的桁架,从船上起吊进入工厂,进行压榨和蒸馏,再顺应地势,自高向低通过地面上的凹槽,流入下一个厂房。它的改建与设计,据说拿过大奖——那些水泥老桁架被完整地保留下来,成为江畔泳池,那就是颁奖典礼的场地。视线所及皆是可以直接融入中国画的背景,随处可见的斑驳的旧砖墙,生锈的老楼梯,显眼的老标语,讲述着老糖厂的历史。大家夜里四处漫游,随时停驻,与朋友笑语,就仿佛一场时空旅行,也顺接了白天一场接一场“亲密无间”的文学对谈。入夜,迷离的灯光,倒映在水面,各种孔洞,光影流动,有点魔幻,有点温柔。
·随手拍·
绮丽晚云 图/文 吴奕锦

抬望眼,那绚烂云霞如梦幻羽翼,于天际舒展。暖橙与淡蓝交织,光秃枝丫与葱郁绿叶相伴,皆被霞光驱使成诗。此刻,愿长醉于晚云的绮丽,让思绪飘向无尽远方。
随手拍专用邮箱:ycwbwyb@163.com

原文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5年6月8日A5“七杯茶”专版